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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夫(1910—1931),原名徐祖華,浙江象山人。1923年到上海,先后入上海民立中學、浦東中學和同濟大學補習科就讀。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因從事革命活動曾三次被捕。1929年秋,參加《列寧青年》雜志的編輯工作。后參加左翼作家聯盟,是“左聯”的知名作家、詩人。1931年1月第四次被捕后,于2月7日就義于上海龍華,時年21歲。
(給哥哥的信)
親愛的哥哥:
你給我最后的一封信,我接到了,我平靜地含著微笑的把它讀了之后,我沒有再用些多余的時間來想一想它的內容,我立刻把它揉了塞在袋里,關于這些態度,或許是出于你意料之外的吧?我從你這封信的口氣中,我看見你寫的時候是暴怒著,或許你在上火線時那末的緊張著,也說不定,每一個[字]都表現出和拳頭一般地有一種威嚇的意味,從頭至尾都暗示出:
“這是一封哀的美頓書!”
或許你預期著我在讀時會有一種懺悔會扼住我吧?或許你想我讀了立即會“覺悟”過來,而從新走進我久已鄙棄的路途上來吧?或許你希望我讀了立刻會離開我目前的火線,而降到你們的那一方去,到你們的腳下去求乞吧?
可是這,你是失望了,我不但不會“覺悟”過來,不但不會有痛苦扼住我的心胸,不但不會投降到你們的陣營中來,卻正正相反,我讀了之后,覺到比讀一篇滑稽小說還要輕松,覺到好像有一擔不重不輕的擔子也終于從我肩頭移開了,覺到把我生命苦苦地束縛于舊世界的一條帶兒,使我的理想與現實不能完全一致地溶化的壓力,終于是斷了,終于是消滅了!我還有什么不快樂呢?所以我微微地笑了,所以我閉了閉眼睛,向天噓口痛快的氣。好喲,我從一個階級沖進另一個階級的過程,是在這一剎那完成了:我仿佛能幻見我眼前,失去了最后的云幕,青綠色的原野,無垠地伸張著柔和的胸膛,遠地的廊門,明耀地放著純潔的光芒,呵,我將為他擁抱,我將為他擁抱,我要無辜地瞌睡于這和平的溫風中了!哥哥,我真是無窮地快樂,無窮快樂呢!
不過,你這封信中說:“×弟,你對于我已完全沒有信用了。”這我覺得你真說得太遲了。難道我對于你沒有信用,還只有在現在你才覺著嗎?還是你一向念著兄弟的誼分,而沒有勇敢地,或忍心地說出呢?假如是后者的對,那我不怪你,并且也相當地佩服你,因為這是你們的道德,這是你們的仁義;如果是前者的對,我一定要說你是“聰明一世,矇瞳[懵懂]一時”了。
為什么呢?你靜靜氣,我得告訴你:我對你抽去了信用的梯子,并不是最近才開始,而是在很早,當我的身子,已從你們階級的船埠離開一寸的時候,我就始欺騙你,利用你,或甚至卑棄你了;只可惜你一些都沒有察覺而已!
在一九二七年春季!你記得嗎?那時你真是顯赫得很,C總司令部的參謀處長,誰有你那末闊達呢?可是你卻有一次給我利用了,這是你從來沒有夢想過的吧?自然,這時我實在太小,太幼稚,這個利用,仍然是一種心底的企圖,大部分都沒有實現,尤其是因為膽怯和動搖,阻礙了我計劃的布置,這至今想起來有些遺憾,因為如果我勇敢地“利用”你了,我或許在這時可以很細小的幫助一下我們的階級事業呢!
“你這小孩子,快不要再胡鬧,好好地讀書吧!”你在C總司令部參謀處里,曾這樣地對我說。
“這些,為什么你要那末說呢?我不是在信中給你說過了嗎?”我回答。
“但是,”你低聲地說:“我告訴你,將來時局一下變了,你是一定會吃苦的。”
“時局要變,你怎末知道呢?”
“我……怎末不知道?”
“那末,告訴我吧!”我顫抖了,那時我就在眼前描出一幅流血的慘圖。
“你不要管,小孩子,我要警告你的是:不要再胡鬧,你將來一定要悔恨……”
那時,一位著名的劊子手,姓楊的特務處長進來了:他那高身材,橫肉和大眼眶,真仿佛是應著他的名字,真是好一副殺人的魔君相,我悸著,和后來在法庭中見他一眼時一樣的悸。
你站起了說:
“回學校去吧,知道了嗎?多用用腦子,多看看世界!”
我顫戰著,動搖著走回去,一路上有兩個情感交戰著:我們的劫難是不可免的了,退后呢?前進呢?這老實說,真是不可赦免的罪惡,我舊的階級根性,完全支配了我,把我整個的思維,感覺系統,都攪得像瀑下的溪流似的紊亂,糾纏,莫衷一是。
一直到三天后,我會見了C同志,他才搭救了我,他說:
“你應該立即再去,非把詳情探出來不可!”
“是的。”我勇敢地答應了。
可是這天早晨再去見你,據說C總司令部全部都于前一夜九點鐘離開上海了!我還有什么話呢,就在這巍峨的大廈前面,我狠命的拷我自己的頭。
過了一夜,上海便布滿了白色的迷霧,你的警告,變成事實來威嚇我了。
到后來,你的預言,不僅威嚇我,而已真的抓住我了:鐵的環兒緊扣著我的手腳,手槍的圓口準對著我的胸口,把我從光明的世界迫進了黑暗的地獄。到這時候,在死的威嚇之下,在笞楚皮鞭的燃燒之下,我才覺悟了大半;我得前進,我得更往前進!
我在這種徹悟的境地中,死絕對不能使我戰栗,我在皮鞭扭扼我皮肉的當兒,
我心中才第一次開始倔強地罵人了:
“他媽媽的,打吧!”
我說第一次罵人,這意義你是懂得的,我從小就是羞怯的,從來沒罵過人呢!
同時我說:“我還得活喲,我為什么應該亂丟我的生命,我不要做英雄,我的生命不是我自己可支配的。”所以我立刻掏出四元錢,收買了一個兵士,給我寄一封快信給你;這效力是非常的迅速,那個殺人不眨眼的人虎,終于也對我狠狠地獰視一會,無聲地擺頭示意叫他的狗兒們在我案卷上寫著兩字:
“開釋。”
這是我第二次利用你喲。
出獄后,你把我軟禁在你的腳下,你看我大概是夠馴伏的了吧,但你卻并沒知道我在預備些什么功課呢。
當然,你對待我,確沒有我對待你那樣兇,因為你對我是兄弟,我對你是敵對的階級。我站在個人的地位,我應該感謝你,佩服你,你是一個超等的“哥哥”。譬如你要離國的時候,你送我進黨大學,用信,用話,都是鼓勵我的,都是勸慰我的,我們的父親早死了,你是的確做得和我父親一般地周到的,你是和一片薄云似的柔軟,那末熨貼,但是試想,我一站在階級的立場上來說呢?你叫我預備做剝削階級的工具,你叫我將來參加這個剝削機械的一部門,我不禁要憤怒,我不禁要反叛了!
黨大學的貴族生涯,我知道足以消滅我理想的前途,足成為我事業的威嚇,我要以集團的屬望來支配我自己的意志,所以我脫離了,所以我毅然決然的脫離了,也可說是我退一步對你們階級的擺脫。
但我不是英雄,我要利用社會的剩余來為我們階級維持我的生命,所以我一,再,三的欺騙你的錢,來養活我這為我企圖消滅的社會所吞噬的生命。
我承認欺騙你,你千萬別要以為我是懺悔了,不,我絲毫也想不到這討厭的字眼!我覺得從你們欺騙來一些錢,那是和一顆柳絮給春風吹上云層一般地不值注意的。你們的錢是那兒來的?是不是從我們階級的身上抽刮去的?你們的社會是建筑在什么花崗石,大理石上的?是不是建筑在我們階級的血肉上的?雖然我明白,欺騙不是正當的方法,我們應該用的是斗爭,是明明白白的向你們宣言,我們要奪回你們手中的一切!但是,即使是欺騙,只不過是一個不好的方法,絕不是罪惡!
我說了這一大篇,做什么呢?我不過想證明給你,你到現在才說對我失了信用,是已經遲到最最遲了。
最后,我要說正面的話了:
哥哥,這是我們告別的時候了,我和你相互間的系帶已完全割斷了,你是你,我是我,我們之間的任何妥協,任何調和,是萬萬不可能的了,你是忠實的,慈愛的,誠懇的,不差,但你卻永遠是屬于你的階級的,我在你看來,或許是狡詐的,奸險的,也不差,但并不是為了什么,只因為我和你是兩個階級的成員了。我們的階級和你們的階級已沒有協調、混和的可能,我和你也只有在兄弟地位上愈離愈遠,在敵人地位上愈接愈近的了。
在敵人地位上愈接愈近的了。
你說你關心我的前途,我謝謝你的好意,但這用不著你的關心,我自己已被我所隸屬的集團決定了我的前途,這前途不是我個人的,而是我們全個階級的,而且這前途也正和你們的前途正相反對,我們不會沒落,不會沉淪到墳墓中去,我們有歷史保障著;要握有全世界!
完了,我請你想到我時,常常不要當我還是以前那末羞怯,馴伏的孩子,而應該記住,我現在是列在全世界空前未有的大隊伍中,以我的瘦臂摟挽著鋼鐵般的筋肉呢!我應該在你面前覺得驕傲的,也就是這個:我的兄弟已不是什么總司令,參謀長,而是多到無窮數的世界的創造者!
別了,再見在火線中吧,我的“哥哥”!你最后的弟弟在向你告別了,聽!
一九三〇,三,十一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