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0
1948年春天,冬天的嚴寒已經消除,雪已融化,風也暖和多了,褐色的花壇上已長出新綠,它一天比一天新鮮,使人覺得仿佛希望之神曾經在這里經過,留下了更加明亮的足跡。踏著春天的腳步,這時的賀子珍,帶著嬌嬌和岸青已由哈爾濱來到沈陽,轉到了東北局總工會處工作。
就在這時,賀怡從千里之外的黨中央所在地西柏坡,帶著毛澤東的囑咐,來沈陽看望姐姐了!賀怡與賀子珍還是長征時分的手,算起來已經有十多年了。十多年來,在炮火連天的戰爭年代,有多少思親情在伴隨著她 們。然而人生又能有幾個十多年呢?賀怡在無限的感慨中來到了沈陽城。
手足情深,姐妹相見,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任憑熱淚橫流。許久許久,她們才分幵,手拉著手兒互相端詳著對方,然后又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對于妹妹賀怡的情況,賀子珍已經從李立英那里知道了一些大概。但是,這一次姐妹重逢,賀子珍沒有訴說自己在蘇聯的種種遭遇,而是先對妹妹訴起了思念之情:“銀圓,我們賀氏三兄妹從井岡山參加革命,離多聚少,這些年你知道我是多么掛念你嗎?”
“姐姐,我當然知道,我也思念生死不明的你啊! ”賀怡也哽咽著說。
“銀圓,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啊?受苦了嗎?”
“我這些年的經歷,說來話長。1934年,中央紅軍撤離中央根據地,我與澤覃奉命留在根據地。那時我懷有身孕,你們走后,黨組織就決定我不隨部隊行動,去贛州堅持地下工作。陳毅為我去贛州作了周密、細致的安排,我順利地抵達贛州并與地下黨接上了頭。”
我記得,那時陳毅是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政府辦事處主任。”賀子珍的記憶又一次回到了那遙遠的歲月。
“是的。想不到以后與他共事多年。長征后,陳毅還任紅六軍軍長,澤覃是軍代表,陳毅常常到澤覃住處交談,我本來與他沒有交往,這樣與他就接觸多了。陳毅是個熱心人,對同志很關心。1935年澤覃在瑞金突圍時犧牲,我得到噩耗,悲痛欲絕。陳毅派人來安慰我,我受到鼓舞,含悲忍痛投人到對敵斗爭中去。1937年夏的一天,陳毅因工作來到贛州,我一見陳毅不禁悲從中來,陳毅見到我也直覺鼻子發酸。他又對我安慰了一番。隨后,我就與陳毅一行上了油山,到了油山后,參加了那里的游擊隊改編,進行為期1個月的整訓,然后被分配到新四軍駐吉安辦事處統戰部任部長, 不久又改任民運部長。38年3月,經陳毅推薦,我被調往中央東南分局工 作。正當我決心大干一場的時候,傷寒流行于油山一帶,我躺在床上發髙燒,不能動彈。幾天后,我的耳朵聽不到聲音,接著頭發全掉光了,不久眉毛也沒了,成了真正的‘少林和尚’!大概是老天爺還不想要我,熬了大半年又慢慢地好了。1939年夏天,大難不死的我奉命調到學習班學習時,因是禿頭禿眉,鬧得很多熟人相識不敢相認。學習班結束后,我這個 ‘光頭和尚’又被調到廣東省委婦女部工作,任婦女部長。皖南事變后,一天,我下到韶關一帶發動群眾,宣傳抗日,結果,被一個國民黨特務跟蹤; 在晚上,就被抓進了國民黨的監獄。”
賀子珍雖然知道紅軍離幵中央蘇區,那里的斗爭會很艱苦,沒有想到自己走后賀怡他們也遭受到如此多的生死劫難,尤其是妹妹失夫、疾病的打擊,一遭一遭的來!她不忍心打斷賀怡的回憶,問道:“后來呢?”
“在獄中,國民黨頑固派對我進行了審訊,我一口咬定自己是小學教員,不是什么共產黨,因為日本鬼子占領家鄉才流落到韶關的。第二天,敵人又要上刑,我怕自己挺不住,決定一死了之,保住自己共產黨人的氣節,趁敵人不備,把藏在袖筒里的那顆金戒指吞進肚里,霎時,我胃痛如刀絞,臉色蒼白,兩手緊緊摁住肚子。只覺眼前一片黑,一頭栽到了地上, 昏死了過去……”
“啊!”
“但是,生命出現了奇跡,我并沒有死。我被抓的消息傳出后,中共廣東省委很重視。1940年,為了營救我和其他10名被捕同志,專門向毛澤東作了匯報。當時,毛澤東并不知道我被捕,看到報告后大為吃驚,對我吞金保節一事也很感動。他揮筆批示道:”責令恩來過問此事。事后報我。“周恩來同志接到毛澤東的批示,已是深夜,立即致電國民黨第四戰區司令部長官何應欽,提出交涉。這樣,我和其他10位同志終于出獄,重見了天曰。”
聽到賀怡吞金保節的事情,賀子珍也大為感動,聯想到自己身上那些和肉長在一起的彈片,她忍不住問道:“那個金戒指現在和肉長在一起了?”
“和肉長在一起,我還能活到現在? ”賀怡笑了笑,繼續她的故事:
“我出獄后,通過黨組織的安排,輾轉來到了重慶。在周恩來的安排下,從重慶乘車經寶雞、潼關、西安,1941年5月抵達我向往已久的革命圣地一延安。到了延安,不久便見到了毛澤東。我向毛澤東匯報了自己的情況,毛澤東關切地對我說:‘賀怡,你現在身體不太好,先到中央醫院找傅連嶂同志檢查一下,好好治病。”我來到延安中央醫院,當時院僅有一 臺X光透視機,經透視發現我胃內有一金屬物,那就是吞下的金戒指,已經與胃粘膜結合。傅醫生說:‘必須盡快動手術,否則,時間長了,會引起大出血或胃穿孔,有生命危險! ’我起初不愿意手術,只要他開了一些止痛的藥吃,但是,一天突然胃部蠕動引起劇痛,昏死在中央辦公廳招待所內。 這樣,不得不動手術取出胃中之物了。按醫院規定,手術前必須有親屬簽字。當時你已去了蘇聯,哥哥在新四軍的前方戰場,母親在我到延安前去世,身邊沒有了親人。這事又報告給了毛澤東,毛澤東想了想,說:‘她是賀子珍的妹妹,又是澤覃弟的愛人,我也算得是她的親屬吧!’于是,提筆在我的手術報告單上寫上‘同意手術醫治。毛澤東’幾個字。結果,醫院手術將我的胃切除了 2/3,取出了那顆金戒指。
手術后,我人瘦得只有80來斤。在醫護人員精心護理下,經過一段時間住院治療、休養,身體才漸漸得到恢復。但是,長年住在醫院,我哪受得了?身體一有好轉,我就寫信給黨中央毛主席,要求分配工作。1942年舂, 黨組織安排我到了新四軍軍部工作,我和哥哥一起在陳毅軍長的領導下, 為打敗日本侵略者,與英勇的抗日健兒一道馳騁在大江南北。在新四軍這幾年,我的工作得到了同志們的肯定。1945年黨的七大召開,我被推選為候補代表,到了延安。”
賀子珍一聽賀怡還當選為黨的七大的候選代表,為她這些年所取得的進步感到髙興,同時,又為自己這些年留在蘇聯碌碌無為深感懊悔。賀怡看穿了姐姐的心思,說道:“這些年你也吃夠了苦,黨也不會忘記你的!” 賀子珍點點頭,沉思良久,然后緩緩說道:“比起犧牲的烈士,我們又做了些什么呢!毛澤民在新疆被盛世才殺害了,毛澤覃也犧牲了!”
“他們都是真正的共產,死得其所!”
“毛澤覃是怎么犧牲的?詳情你知道嗎? ”賀子珍問道。
“紅軍主力長征后,毛澤覃雖然是紅六軍軍代表,主要還是擔任紅軍獨立師師長,帶領獨立師戰斗。當時,斗爭環境極其艱難,他率部轉戰武夷山上,曾在謝坊巧布奇兵伏擊來犯之敵,取得重大勝利。1935年2月,他率部往長汀四都與福建軍區隊伍合編。根據當時形勢,他曾建議放棄四都,將部隊編成幾個支部,分散襲擊敵人,領導中心退到閩粵贛邊界的深山中去。但是,沒有被其他領導成員采納,結果困守山頭,被敵包圍。經過激戰,我方傷亡重大。在突圍中,毛澤覃率領的部分隊伍又被敵人伏擊打散,僅剩下十幾個人。4月25日,毛澤覃帶領戰士轉移到瑞金縣黃鱔口附近的紅林大山,在一個紙槽小屋里宿營,結果又被敵人包圍。為了掩護同志突圍,在戰斗中,他中彈身亡。毛澤覃犧牲后,敵人從他身上搜出了浸沾血跡的毛澤東和朱德的照片,還有他自己的黨證,才知道他就是毛澤東的親弟弟。毛澤東獲悉毛澤覃犧牲的消息后,十分悲痛。”
毛氏三兄弟犧牲了兩個,賀家五兄妹也犧牲和被害了兩個,革命付出了巨大的犧牲。歲月滄桑,賀氏姐妹幾十年為革命浴血奮斗,最終剩下的只是孤獨一身。兩個人都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這時,嬌嬌放學回家了。
賀子珍把嬌嬌領到賀怡面前,說:“嬌嬌,這是你姨媽。是媽媽的妹妹,她與媽媽一樣姓賀,叫賀怡。”嬌嬌不明白“姨媽”的概念,但賀子珍說是她的妹妹,嬌嬌就清楚了。賀怡是個性格開朗的爽快人,馬上從剛才的悲傷氛圍走出來,抱著嬌嬌問長問短。賀子珍回國后,與嫂子聯名給毛澤東寫過一封信,現在,賀怡一來,談起往事,她仿佛又回到昔曰戰火紛飛的艱難歲月。井岡山的日子,轉戰閩西的戰斗和長征路上的一切,歷歷在目,過去的一切像星星之火又燃起了她對毛澤東的熾熱之情,她平靜的心又巨瀾迭起。她不知為何心里有一種給毛澤東寫信的愿望,這愿望讓她日思夜想,欲罷不能。
賀子珍把這個心事向賀怡透露,征求她的意見。向來快人快語的賀怡馬上說:“這有什么好為難的,這是好事嘛,你早應該這樣做。"
賀怡這一席話,堅定了賀子珍的決心。賀子珍在經歷那么多班后,變得凡事都愛做細致的考慮了,她認真想過后,就把嬌嬌叫來,對她說:
“你回國一年多了,還沒有給爸爸寫過信,你應該給爸爸寫封信才是。”
這時的嬌嬌已經12歲了,她很懂事,她對爸爸也已有了一些認識。她雖然在印象中從未見到過爸爸,但回國后在生活中,幾乎無時無刻不感到爸爸的存在。報紙上,廣播里,課本中,處處有毛澤東的名字,而且這個名字又是同革命、同勝利、同權威聯系在一起的。嬌嬌像所有的中國人一樣, 對這個名字懷有崇敬與仰慕。
當她聽到媽媽讓她給爸爸寫信,就高興地答應了。可是,她還不會寫流暢的中文,就用俄文寫了一封信。她還不習慣稱一個陌生人為爸爸,她像所有的中國人一樣,稱毛澤東為毛主席。她把信反復地修改后,就這么寫道:
毛主席:
大家都說您是生我的爸爸,我是您的親女兒。但是,我在蘇聯未見過您,也不清楚這回事。到底您是不是我的親爸爸,我是不是您的親生女兒,請趕快來信告訴我。
這時,賀子珍也攤開了信紙,寫了一封信。她第一次像普通人一樣,稱呼毛澤東為主席。
在信中,她寫道:
主席:
我已經回到中國來了.身體不大好,還在休養,并參加一些工作我離開中國9年,對國內現在的情況不大了解,我要通過工作來了解情況。
我在蘇德戰爭期間,生活很苦,什么都要自己做,劈柴、燒飯、洗衣服、帶 孩子、種地、織襪子,什么都要干,比長征還要苦。不過,這已經過去了,現在我要好好工作。我正在學習做工會工作,我很感謝您對我的妹妹和母親的照顧,代我盡了姐姐和女兒的責任,我將終生銘記在心……
賀子珍把嬌嬌的信和自己的信,裝在一個信封里,寫上毛澤東的地址,發出去了。
賀子珍把信發出去以后,像小姑娘一樣懷著激動的心情等信,她每天都要去收發室,看看有沒有自己的信。此刻,她對毛澤東的感情不只是出 于平常人對主席的敬仰,而是夾雜著一種十分復雜的情愫。幾天以后,賀子珍仍沒收到信,但卻收到了一份給嬌嬌的電報。電報上寫道:
嬌嬌是我的女兒,你的信我收到了。你好好學習,做一個中國的好女孩。爸爸很好。
在收到賀子珍母女的信時,毛澤東正在西柏坡召開七屆二中全會。他沒有給賀子珍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