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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一九二五年九月間,就是否下山接受縣府“招安”問題上, 胡亞春就一直持不贊成意見,即使最后勉強同意,也是礙于袁文才的面子和關系,其內心并未真正接受。胡亞春不同意下山的最終原因,主要還是在于四個方面:
一是感情上極不信任。上坑村會談,當龍超清說出縣府招安意圖時,胡亞春、何正山滿臉怒色,斷然拒絕。他們根本不相信往日頻頻出兵“追剿”他們的縣府會突然改變態度。在袁文才轉變看法,同意接受招安之后,袁文才反過來多次對胡亞春進行勸說。對此,胡亞春雖然也覺得不無道理,但感情上始終還是無法接受,故他一直保留自己的意見。最終結果是兵分兩路:袁文才率李筱甫一行下山接受招安,胡亞春留下部分人槍仍據半崗山。
二是政治上缺乏抱負。胡亞春作為馬刀隊的前任首領,具有反抗豪紳地主剝削壓迫的積極一面,也有著綠林軍中普遍存在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哥們義氣。為朋友他會兩肋插刀,為義氣他可赴湯蹈火。然而,對于馬刀隊這支隊伍究竟何去何從,卻從來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而是滿足于“今朝有酒今朝醉”。由于受到這種觀念的限制,也就不可能把政府招安當成一次擴充武裝、積蓄力量的機遇來對待。盡管胡亞春非常看重和信任袁文才,袁文才也花費了不少心血,不厭其煩對其進行耐心細致的說服,最終還是未能取得一致的意見。
三是生活上貪圖享受。馬刀隊完全是一支農民組成的綠林武裝,無拘無束,自由散漫,已經成了他們的生活習慣。在給養方面,主要靠“吊羊,,收入,馬刀隊不僅威震寧岡,而且在周邊幾縣包括茶陵、 鄱縣都有一定的影響,所以,他們活動范圍較大,近幾年“吊羊”收入也非常可觀,有時“吊”到一大戶,就可獲得幾千塊銀元。據我奶奶謝梅香回憶說:“有一次’吊羊’回來,堆滿了整整一張床的花邊(銀元) 和金銀首飾”。馬刀隊的成員每年所獲得的收入,對于一般貧苦百姓來說,那是可望不可及的。有了這樣一筆收入,保持中等生活水平已是毫無問題。胡亞春當然不愿放棄這豐厚的經濟收入和優越的生活條件,而去闖蕩那種既艱苦又不安穩的生活。
四是觀念上沒有榮恥界限。袁文才在馬刀隊期間,深忌“土匪” 名聲,對馬刀隊長期以來形成的游民習氣和自由散漫盡力遏制;特 別是袁文才的管教方法和發展思路得到胡亞春等頭領的認同后,馬刀隊的組織紀律觀念增強了,侵害群眾利益的事也逐漸減少了,使這支綠林武裝的面貌一度有了明顯的變化。而在這之前,馬刀隊雖然打著“劫富濟貧,除暴安良”的旗號,但隊伍里抽大煙、玩女人、偷 盜、賭博之事時有發生。隊員們聚集在一起時,離不開吃、喝、嫖、賭的話題。對玩女人更是津津樂道。更有甚者,有的不良弟子還干出一 些攔路搶劫、謀財害命、奸淫婦女等不義之舉。在久未“吊”到“羊”的 情況下,他們有時還會把“觸角”伸向一般的貧苦百姓。寧岡柏路村 一名叫蔡德華的貧苦農民,辛苦一年養大的一頭豬,結果被馬刀隊殺去吃了。馬刀隊平時偷雞摸狗之事也常有發生。這是馬刀隊剛起事時的狀況,而當時作為首領的胡亞春,早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 他不僅不予制止,不作處理,甚至習非成是,公然縱容、包庇自己的部下為非作歹。為此,弄得群眾怨聲載道,還有的是敢怒不敢言,生怕引來殺身之禍。
袁文才準備離開半崗山赴任寧岡縣保衛團團長,盡管事先已有充分的思想準備,然而在他的內心深處似乎總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感情:既有對過去生活的留連,又有對未來前景的向往;既有對這些朝夕相處兄弟的難舍之情,又有對他們放蕩不羈后果的擔憂。特別是對胡亞春,這位結拜兄弟曾在他被逼迫無路可走的時候接納了他,袁文才對胡亞春的幫助從心里充滿著感激之情。眼下兄 弟倆就要各奔東西、分道揚鐮了。袁文才特意抽出一個晚上的時間, 與這位性格豪爽、樂于助人卻又頭腦簡單、辦事魯莽的兄長進行了 一次推心置腹的徹夜長談。從“吊羊”生涯的驚險談到獲取果實的喜悅,從擊敗官府“追剿”談到游擊戰術的重要,從馬刀隊的最初組建談到馬刀隊后來的發展,從當初相聚馬刀隊談到這次分手半崗山, 袁文才在敘述舊情的同時,無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勸導這位兄 長:“對馬刀隊的管理務必從嚴,否則就會失去民心,就難以立足,就會不打自垮。”胡亞春對這位年齡雖比自己小六歲,而處事卻很有見地的老弟一直是既信任又欽佩。袁文才的離去,對他來說如同失去了主心骨。他相信袁文才講的話都有道理,但又覺得他對部隊的要求過于嚴厲。
在袁文才離開馬刀隊后的最初一段日子里,部隊還比較平穩。 一則,袁文才在馬刀隊期間對部隊的教育引導多少還在起著一定的作用和影響;二則,當時正處在農忙季節,馬刀隊的隊員們各自 回家從事割禾、摘茶子、挖紅薯等農活,很少集中在一起;再則,袁文才雖然離開了半崗山,但保衛團就駐扎在離半崗山只有六華里遠的茅坪攀龍書院,袁文才有事沒事還會常到半崗山走動,無形之 中起到了一個監督作用。礙于面子,隊員們的言談舉止起碼還不敢過于放肆。
然而,好景不長,到了一九二五年年底,忙完了農活的馬刀隊隊員們又重新聚集在半崗山。此時,袁文才的保衛團也離開茅坪進駐于龍市,隨后又移駐縣府所在地——新城。他們頓有一種如釋重負、 解除束縛之感,抽大煙、玩女人以及賭錢、偷盜等惡習又死灰復燃。 他們向豪紳地主“吊羊”本也無可非議,但他們不僅是“吊”財物,竟 連豪紳地主的妻妾女兒也“吊”來供他們玩樂。因豪紳地主數量總是有限,“吊”完之后,他們又頻頻向貧苦百姓“吊羊”。更為可惡的是, 他們還打著“袁文才”的旗號公開干起一些攔路搶劫、謀財害命的勾 當,使得這些受害者說起袁文才就恨得咬牙切齒,袁文才在他們心目中成了一名十惡不赦的壞人。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當這些消息傳到袁文才耳朵的時候,已 經是一九二六年的春夏之交,袁文才感到異常氣憤和震驚。他沒有料到馬刀隊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這跟土匪強盜又有什么兩樣?他 沒想到胡亞春那么不講情義,竟冒充他的名義干壞事,敗壞他的名聲,做出如此不仁不義之事。在馬刀隊期間,為了這支隊伍能走正道、得民心,袁文才著實花費了不少心血,一方面反復勸導胡亞春等頭領,使他們懂得其中利害關系,認同和支持他管好這支隊伍;另一方面,他又要考慮怎樣引導這支綠林武裝逐步消除匪氣,走上正道,取得貧苦百姓的支持、擁護。現在他覺得他所作出的一切努力都已付之東流,他感到事態嚴重,一天都不能拖延。為此,他立即備馬,與李筱甫一同連夜趕往半崗山。一路上他默不作聲,他在思考如何跟胡亞春談論這個問題。他對胡亞春的性格再熟悉不過,如果把話說得太重,把胡亞春激怒了,那什么話他都聽不進去了,事情就要弄僵;但如果輕描淡寫,又無異于給大象抓癢,對問題的解決無濟于事。他在努力調整自己的情緒,他知道跟胡亞春談話,不是和自己的部下訓話,必須把握好口氣和方式方法才能達到預期的效果。
到達半崗山已是傍晚掌燈時分,胡亞春正準備上桌與幾位哥們玩麻將,忽見袁文才和李筱甫這么晚來到半崗山,既是高興又是驚訝,立即吩咐廚房做飯。飯后很快便進入了正題。袁文才首先詳細詢問了馬刀隊近段時間的活動情況,胡亞春對馬刀隊所作所為當然清楚得很,他自知理虧,所以回答問題時總是支支吾吾、避重就輕。袁 文才再也按捺不住一肚子怒火,口氣凝重地對胡亞春說道:
“胡大哥,恕我直言,這樣下去,你非把馬刀隊毀了不可。常言說得好:’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攔路搶劫,謀財害命,此為匪盜行徑,實為不仁;你不顧兄弟之情,冒充我的名義做出那些傷天害理之事,實為不義。自古以來,人們以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為做人之根本, 而你卻反其道而行之,你難道不懂得’多行不義必自斃’的道理嗎? 你我兄弟情誼,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得到過大哥的幫助,我一直銘記在心,但我不愿看到你走上這條路,因這是一條人生不歸之死路。我 也不愿看到昔日威震四方的馬刀隊變成千夫指、萬人罵的一群烏合之眾。希望大哥聽小弟一言,千萬不可再出現此等事情。”
胡亞春無言以對,他是一個斗大的字不識得一算筐的山野村夫,雖然也重感情、講義氣,但那只是一種狹隘的個人感情義氣。在他的人生字典里,無所謂正義與邪惡,無所謂榮耀與恥辱,無所謂名聲不名聲。吃、喝、玩、樂便是他所有的人生追求。袁文才在馬刀隊期間,曾給他灌輸了不少立身做人的道理,力圖對他有所改變。然而, 從他離開馬刀隊后所發生的這些事情來看,要改變一個人又談何容易!袁文才深感自己力量的弱小,同時對胡亞春及馬刀隊也深感失望。
光陰易逝,歲月如流,轉眼又到了一九二六年年底。這一年,在袁文才的人生當中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率部起義,奪取了寧岡縣政權;二是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當他們把寧岡縣縣長沈清源驅逐出寧岡縣境之后,江西省政府又派林笑佛到寧岡任縣長。林笑佛為人陰險狡猾,氣焰十分囂張。到任后,故意克扣軍餉,大力培植親信,處處找袁文才的茬,企圖分化瓦解袁文才的這支武裝力量。而就在這種情況下,胡亞春又不斷地給袁文才制造麻煩,他惡習難改, 經常鬧出謀財害命、奸淫搶掠等惡性事件。此時的馬刀隊,已完全變成了土匪,弄得寧岡縣境內的貧苦百姓提起馬刀隊就恨之入骨,并不斷到縣衙告狀,要求政府為他們做主,消滅這支土匪武裝。林笑佛正為如何來削弱袁文才的保衛團而犯愁。馬刀隊之事正好為他提供了一個極好的機會和充足的理由。他在心里盤算著:就讓你袁文才的保衛團去收拾馬刀隊,如果你不去,我則以你不聽指揮來處理你; 如果你去了,則讓馬刀隊來消耗你。即使一時消滅不了你的保衛團, 起碼也給你自己臉上抹一次黑,同時也給你樹一個死對頭。林笑佛為自己一箭雙雕的計謀而得意。
袁文才為胡亞春的事著實弄得焦頭爛額、進退兩難。他看出了林笑佛的險惡用心,他似乎第一次真正領略到什么叫陰險毒辣。但此時此刻,他對胡亞春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為了爭取胡亞春改邪歸正,只要還有一線希望,袁文才都不會放棄機會。他立即給胡亞春寫了一封信,不得不給他發出最后通牒:如再不醒悟回頭、懸崖勒馬,從此斷絕兄弟之情,兵刃相見。并派李筱甫把信送交給胡亞春。 這件事后來如果沒有龍超清、劉輝霄等人的相助,借機將林笑佛收拾掉,還真不知道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
一九二七年十月,袁文才把毛澤東及秋收起義部隊迎到了茅坪。部隊嚴明的組織紀律和良好的精神風貌,贏得了當地群眾的真誠歡迎和擁護。這與經常危害群眾利益的馬刀隊形成鮮明的對照, 為此引起了胡亞春等人的極度仇視。自從上次接到袁文才的來信后,胡亞春就有一種強烈的對立情緒,他認為袁文才現在翅膀硬了, 反過來教訓起他自己來了,心里很不服氣。為此,他一切照樣我行我素,甚至變本加厲。特別是袁文才在步云山白云寺練兵期間,將隊伍中的不良分子和老兵油子清理出去后,這些人又重新聚集到胡亞春手下,他們煽風點火,挑撥離間,更是加重了胡亞春對袁文才甚至對毛澤東的仇恨。胡亞春認為,毛澤東的到來,不僅把他和袁文才的關系越拉越遠,而且對他的活動和生活也帶來了限制和嚴重影響,他不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斃。此時在他的腦袋里逐步形成了一條扭曲了的邏輯:要繼續維護馬刀隊以往那種無拘無束、為所欲為的生活, 要改善與袁文才的關系,只有將毛澤東除掉。
當袁文才聽到這一消息后,感到事態非常嚴重。他與毛澤東接觸也不過才幾個月時間,但這是他有生以來所接觸的人當中最為敬佩的人。在袁文才的心目中,毛澤東是至高無上的,任何人都無 法與他相比;而現在胡亞春竟敢企圖謀害毛澤東,這還了得!他隱約感覺到:他與胡亞春的矛盾已到了無法調和的地步,他們之間的恩怨必須有一個了斷,要么魚死,要么網破。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毛澤東,毛澤東為他詳細分析了這支綠林隊伍的狀況,指出了它對革命事業和社會的嚴重危害性,促使袁文才最后定下處決胡亞春的決心。
還在更早的時候袁文才就意識到,胡亞春的馬刀隊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這使得他內心感到陣陣酸楚:馬刀隊是他人生的重要轉折點,他為馬刀隊的發展壯大付出了許多的心血和汗水。昔日的 馬刀隊是何等的威風!又是多么的順應民心!而現在,卻變成了危害革命事業、危害社會的一個毒瘤。
袁文才想起了《抱樸子?用刑》文中所言:“病篤痛甚,身困命危, 則不得不攻之以針石,治之以毒烈。若廢和鵲之方而慕松喬之道,則死者眾矣。仁之為政非為不美也,然黎庶巧偽趨利忘義,若不齊以威,糾之以刑,遠羨羲農之風,則亂不可振。”袁文才決心徹底鏟除這一毒瘤,為民除害。
然而,這個決心的形成,又無不使袁文才處在一種十分矛盾甚至痛苦的境地。從站在個人感情的角度來說,袁文才當然不希望胡亞春走到這一地步。中國有一句古話叫做“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這是中華民族世代相傳、普遍認可的社會道德規范。胡亞春曾有恩于袁文才,也正是出于這一層原因,袁文才才對胡亞春一伙冒充他的名義為非作歹、殺人放火等惡行百般忍耐、反復勸導。他想“黃雀銜環”知恩圖報,他希望胡亞春迷途知返,悔過自新。可是胡亞春一直執迷不悟,最后竟然發展到企圖加害毛澤東。袁文才深為胡亞春感到惋惜和失望,胡亞春畢竟還年輕,如果不是走進這條“死胡同”, 生活的道路還長得很。但從站在黨的立場的角度來說,袁文才則應該毫不留情地與危害黨的事業和群眾利益的胡亞春作堅決的斗爭。 袁文才是一名中國共產黨黨員,他懂得黨的利益高于一切的道理; 當個人利益與黨的利益發生矛盾時,無疑要站出來維護黨的利益。 他深深感到:要從個人感情圈子里跳出來,并非一件容易的事。處決一個胡亞春,本來是他罪有應得,但世人又會怎樣看待他袁文才呢? 肯定會有人罵他“忘恩負義”“過河拆橋”。但他不能在乎別人怎么看待和怎么議論,為了黨的事業,他已別無選擇。
一九二七年年底,袁文才將罪大惡極的胡亞春、何正山捉拿歸案,并于次年正月將胡亞春處決。袁文才為黨為民除了一害,廣大群眾,特別是曾受害于胡亞春的貧苦百姓,無不為袁文才的義舉而稱 道。它客觀上保障了毛澤東的人身安全,加強了社會治安,促進了社會穩定,它還對一切危害社會的壞人起到了一個警告和威懾作用, 這使袁文才在寧岡一帶更加深得人心,威信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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