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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O年二月二十一日傍晚,袁文才、王佐突然接到“朱德、 毛委員來信”,信中命令袁文才、王佐部隊配合紅五軍攻打吉安,將部隊立即開到永新城集合編隊,擬將袁文才的寧岡縣赤衛大隊和王佐的紅軍獨立第一團編為紅六軍三縱隊,袁文才為司令,王佐為副司令。
接到這封突然的“來信”,心細的袁文才不禁閃出一串疑問:其 一,如果對部隊進行改編和攻打吉安,應該要有一定的準備時間,讓部隊熟悉情況和開展臨戰訓練,而這事卻為何沒有預先告知,來得那么突然?其二,毛委員歷來對井岡山根據地的防守十分重視,回顧自己多次擔負守山任務時,毛委員無不交代他務必要鎮守好井岡山?,F在為何把我和王佐一起調去攻打吉安,造成井岡山兵力空虛。 難道他不怕遭致井岡山丟失的危險嗎?其三,自從自己私自離開紅四軍回到家鄉后,隨著土、客籍矛盾的逐漸惡化,與特委一些人的矛盾也不斷升級。莫非這次是特委某些人的調虎離山之計,其目的是要……袁文才不敢再往下想。
因時間緊迫,袁文才立即召集李筱甫、謝桂標、周桂春等人進行密商此事。
比袁文才年長九歲、在袁文才部隊堪稱智囊的李筱甫首先發 言:“選三老弟的疑慮不是沒有道理。但回顧往事,我又覺得是否不必顧慮太重。從馬刀隊招安下山到迎接毛澤東上山,當初我們 也是顧慮重重,結果事情進行很順利,以至我們的隊伍才有后來的發展。”
深有切膚之痛的謝桂標接著說道:“自從東固離隊返鄉后,想必 選三和我一樣,總覺得過得憋氣。而這根源就是寧岡的土、客籍矛 盾。如果確如信中所言,把我們編為紅六軍,這既擺脫了糾纏不清的 土、客籍矛盾,又不失為我們重新發展的一次重要機遇。”
精明能干的周桂春則從另一角度說道:“毛委員和朱德是完全可以信賴的,只要不是假冒傳’旨',我們無疑要堅決服從。但反過來 說,哪個敢冒充毛委員、朱德的名義給咱下命令呢?世上恐怕還沒有 這種膽量的人?!?/span>
袁文才對他們不同層面不同角度的分析,可謂是心悅誠服,許 多話都說到他心坎上去了。的確,自己有時疑慮過重;的確,自己被 寧岡復雜的土、客籍矛盾弄得心力交瘁;的確,自己的事業及部隊需 要重振旗鼓,再現昔日的風采,而眼下這一重要機會,絕不能丟失。 袁文才完全消除了疑慮。
二月二十二日一大早,袁文才、王佐將部隊集合在寧岡新城北 門的大草坪里。原來,王佐收到同樣內容的信后,率部于凌晨四點就 向新城開進。袁文才身穿灰色軍裝,腰間別著一支德國造的擦拭得 保亮的勃朗寧手槍,顯得英姿勃勃、精神煥發。自昨天對“來信”進行 分析消除疑慮后,他就完全朝著另一條思路思考這次部隊改編和攻 打吉安的問題。他一直處在興奮之中。自從東固私自離隊返鄉以來,他一直深感內疚,覺得對不起毛委員,同時他又一直擔心毛委員會 責備他。現在,毛委員居然又給他和王佐來信,他怎么不感到高興 呢!他感激毛委員對他還是那么信任和看重。對毛澤東歷來十分崇 拜的袁文才,一直把與毛澤東的關系看得十分重要。
在部隊整裝待發之前,袁文才給部隊作了簡短的動員講話,他 高興地說:“今天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大家,上級來了指示,要我們部 隊配合紅五軍攻打吉安,勝利很有希望。打下吉安,繳到了好槍,我 們這些壞槍都不要了,統統都換成好槍。”
廣大指戰員一聽要打吉安,心理甭提有多高興,似乎他們不是 去打仗,而是到吉安去更換一批好槍。
下午五點左右,袁文才、王佐率部到達永新縣城。特委對袁、王 部隊的宿營地點早就作了安排:袁文才住尹家巷二十二號,王佐住 與袁文才相隔不遠的尹家祠,袁、王與自己部隊的住地又隔開了一 段距離。
與此同時,邊界各縣負責人也得到通知,相繼趕赴永新開會。永 新的地方武裝已云集縣城,茶陵、蓮花的地方武裝也隨之趕到。營造 出一種滿弓待發之勢。晚飯過后,特委還請來了采茶戲班子,專為來 自各縣的與會人員和廣大官兵演出《打漁殺家》和《劉海砍柴》等戲 文。袁文才、王佐被邀請到前排就坐。
次日上午,特委通知召開各縣負責人聯席會議。會上,中央巡視 員彭清泉根據龍超清、朱昌偕等人的揭發誣告,未作任何調查核實, 便羅列出袁文才“受編不受調”“反對寧岡分田”“開小差私自離隊” “勾結茶陵挨戶團羅克紹破壞蘇維埃政府”“擾害永新紅色政權”等 五條罪狀。袁文才對這些莫須有的責難極為惱火,用事實給予一一 辯駁,弄得彭清泉啞口無言。他惱羞成怒,把勃朗寧手槍“啪”地一聲 拍在桌上,大聲質問道:“你到底有沒有錯? ”袁文才坦然回答說:“我錯誤是有,但決不是你們所說的那么嚴重?!蓖踝羰莻€剛直不阿、烈 性粗暴的人,對彭清泉這種完全違背事實的指責非常氣憤,也把他 的駁殼槍摔在桌子上,與彭清泉公開對峙起來。會場氣氛頓時變得 十分緊張。
王佐越來越感到局勢不對,會議間隙,他私下對袁文才說:“老 庚,我看這次恐怕是兇多吉少,咱們還是把部隊拉走,退到九龍山去 吧?!痹牟烹m然也看出事態嚴重,但他心里在想:以前他跟邊界特委 朱昌偕、王懷、龍超清這些人也有過類似摩擦,可事情過后一切又是 照常。再說,共產黨總不會自己人殺自己人吧!而更為重要的是,他深信 中央的毛委員,于是說道:“毛澤東要是起這種心腸,天也會黑半邊 哩! ”并指責王佐是牛眼睛看人,把人看成禾桶大,自己嚇自己。王佐 反駁袁文才是鵝眼看人,把人看得太小,刀架在脖子上還不知死到臨頭。
其實,正如王佐所言!刀,已經架在了他們的脖子上。
早在一九三O年一月十八日,在中共中央巡視員彭清泉的指導 下,湘贛邊界特委、贛西特委、紅五軍軍委在遂川于田召開聯席會 議。會議根據中共“六大”決議案”的相關精神,作出了 “必須堅決解決袁、王”的錯誤決定。而這次行動,從“毛委員來信”到永新集中編隊,從所謂把袁、王編為紅六軍三縱隊到研究攻打吉安,完全是邊界特委設下的騙局。他們知道袁文才最信服毛澤東,最聽毛澤東的話,故 而偽造“毛委員來信”,使袁文才欣然從命。事實上,不論是遂川于田會議決定還是“攻打吉安”,邊界特委負責人完全避開了毛澤東,因為他們 知道毛澤東歷來都是護著袁文才,絕不會同意他們把袁、王殺掉。所以,他們趁毛澤東遠離井岡山前往贛南、閩西開辟根據地之際,迫不及待地欲將袁、王置于死地。
上午的激烈爭辯,使袁文才、王佐與邊界特委一些人的矛盾沖突如風卷驚濤,驟然激化。然而,擔任邊界特委書記的朱昌偕,深知 “小不忍則亂大謀”之理,盡管在上午的會議上雙方劍拔弩張,甚至他本人也受到袁文才的嚴厲指責和王佐的羞辱謾罵,但為了穩住袁 文才、王佐,他們對袁、王及其部隊仍予以熱情接待。二十三日晚,又擺上一桌豐盛的酒宴。席間,朱昌偕、王懷、龍超清等人甚至口口聲 聲是謙恭之詞,時時處處皆虔敬之態。可袁文才、王佐哪里知道,就 在這觥籌交錯、你來我往、貌似平靜如常的背后,蘊藏著重重殺機, 死亡之神已悄悄地向他們逼近。
盡管朱昌偕等人表現出那種超乎尋常的“胸懷大度”,然而,在 袁文才、王佐的心里,總有一種難以驅散的烏云。散席之后,他們早早地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袁文才坐在自己的房間,默默地抽著那把銅質煙壺盛著煙絲的水煙。早年他就有這種抽水煙的習慣,只是步入軍旅生涯之后,他覺得這習慣與軍人形象很不相稱,于是,他堅決把抽水煙的習慣給戒 了。但自從東固離隊回到家鄉后,他又撿起了這把煙壺,遇上心情煩躁的時候,他就會一口接一口不停地抽起來。袁文才靜靜地坐在椅 子上,似乎在沉思。
據一直在袁文才身邊擔任號兵兼勤務兵的郭矮子回憶,那個晚 上,袁文才獨自在椅子上坐了足有兩個時辰??梢钥隙?,他是在思考問題,而且非常專注,非常深沉。
那么,他究竟在思考什么問題呢?或許是經過白天的爭吵,他在考慮怎樣調解和處理與特委之間的關系;或許是對這次行動的真實動機重新產生了懷疑,他在考慮如何應對。而此時此刻的處境和心情,或許更有可能把他牽回到那刻骨銘心的崢蛛歲月……
——在那天真爛漫的孩提時,雖然家境貧寒,但父母視他為掌上明珠。望子成龍的父母,不顧生活的拮據,將他送進了私塾館讀書,期 望他有朝一日揚名顯達、光宗耀祖。
——剛進入青年,依照家鄉的風俗習慣,父母又及時給他完婚。 不幸的是,新婚不久,妻子便給世襲劣紳謝冠南的兒子給霸占了。在 步入人生的一開頭,生活就給了他沉重的一擊,他忍辱負重,奮發圖強,終于考進了永新禾川中學就讀。
—禾川中學一年多的學習生活,不僅讓他開闊了眼界,增長了知識,更為他世界觀的初步形成奠定了基礎,使他懂得了世態炎 涼、人間善惡,鼓起了立志報國、成就事業的理想風帆。
—馬刀隊,應該說是他人生的重要階段。在這支綠林隊伍里, 既讓他體驗到了“劫富濟貧”“除暴安良”所帶來的快樂,還使他成為威震數縣、赫赫有名的綠林首領。但與此同時,又給他帶來無窮無盡 的煩惱。“土匪”之名聲,像一個驅散不走的陰魂,一直伴隨他的人生之路,給他的精神帶來巨大的負擔和痛苦。眼下,不僅于此,而且已經到了危及性命的地步。
—使他永不忘懷的是,在他的人生中有幸結識毛委員,并把毛委員及工農革命軍迎進茅坪,從而使這支革命隊伍擺脫困境、轉 危為安。以至才有偉大的朱毛會師和紅四軍與紅五軍的會師,革命 的武裝力量得到迅猛的發展壯大,井岡山根據地也進入全盛時期。
——不平凡的一九二八年,是井岡山根據地創建的艱苦時期, 生活極其困苦,戰事連續不斷。在毛委員、朱德等人的正確領導下, 他率領紅三十二團官兵出生入死、英勇奮戰,取得了輝煌的戰績。新 城戰斗,他率部設伏于西門痛殲頑敵;出征湘南,他激戰于滁口,把 湘南起義后處在岌岌可危之中的朱德、陳毅及其部隊接上了井岡山;七溪嶺之戰,他成功搗毀敵軍前指,使指揮癱瘓之下的敵人如無 頭蒼蠅,到處碰壁;黃洋界保衛戰,他晝襲夜擾,發動組織群眾堅壁清野、嚴陣以待,為戰斗的勝利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坳頭隴布袋陣, 他率部切斷敵軍退路,使敵軍一個營在我紅軍包圍之下,成為甕中之鱉。
——使他痛心疾首的是,他不該私自離開紅四軍,這是萬惡之源。如果不回來,怎會再次卷入這封建宗派斗爭和土、客籍矛盾的漩 渦?又怎會給自己的人生帶來那么多的痛苦和折磨?他為自己行為 的草率而深深自責。
當袁文才、王佐各自回到自己住地后,彭清泉立刻召集朱昌偕、 王懷、龍超清、彭文祥等人一起緊急商議。他們知道,光憑永新、茶 陵、蓮花這幾個縣的地方武裝,根本奈何不了袁、王部隊。為此,他們 立即想到了彭德懷的紅五軍。這時,彭德懷率領紅五軍的第三、四縱 隊,正從湘鄂贛邊區來到永新縣城附近三十公里的安福洲湖集結,準 備攻打安福。
彭清泉和邊界特委立即給紅五軍去信,并派朱昌偕、王懷將信 連夜送到安福洲湖。請求彭德懷派兵,立即解決袁、王。
朱昌偕、王懷步履匆匆地趕到洲湖向彭德懷匯報情況。為達到 派兵解決袁、王的目的,他們無中生有,夸大其詞,誣陷袁文才、王佐 強迫特委把邊界地方武裝為他們改編統率,并誣稱如不滿足袁、王提出的條件,他們將有可能把與會人員一網打盡。因此,要求紅五軍立即出兵挽救這一危局。
聽了朱昌偕、王懷的匯報,彭德懷不由得表示懷疑,情況有這么 嚴重嗎?他說道:“去年五六月間,王佐率特務營和五軍共同行動打 都縣、桂東、城口、南雄等地表現還不壞,怎么變化得這么快呢? ”朱 昌偕立即解釋說:“這完全是袁文才挑撥起來的。他在紅四軍看了'六大’決議案關于土匪那一段原文,回到井岡山后對王佐說,,我們 怎樣忠心,也不會被信任'?!?/span>
鑒于事態嚴重又緊急,誠如彭德懷后來回憶,“事情這樣突然, 時間這樣緊迫,這樣的事情,很不好處理。當時軍委開了臨時會議,我 和特委共同決定,派四縱隊黨代表劉宗義(張純清)帶四縱隊一部分 (離永新城三十里)接近縣城”。
紅五軍第四縱隊當晚從洲湖出發,于二月二十四日拂曉前趕到 永新縣城,隨即包圍了袁、王及其部隊駐地。
朱昌偕,這位年僅二十二歲就任中共湘贛邊界特委書記已近一 年之久的黨的重要人物,他不是站在黨的利益的高度,實事求是地 處理問題,而是機械地、摻雜地方宗派主義和個人好惡來執行黨的 決議,甚至醉心于土、客籍利益之爭。對于掌握武裝且威望頗高的客 籍領袖袁文才,他不僅無容人納士之胸懷度量,更談不上有愛才之 心、惜賢之意和薦才之舉。相反,袁文才在他心里,如皺在喉,不除不 快,無不盡壓抑與摧殘之能事。此刻,他好像戰場上搶奪頭功的“勇士”, 奮不顧身地第一個闖進袁文才的房間,在袁文才還未回過神來,就被 朱昌偕開槍打死在床上。同居一室的李筱甫身中數彈,鮮血濺滿一 地。彌留之際,他用微弱的聲音斷續不停地呼喚:“選三,選三……" 可袁文才永遠也無法聽到戰友的這種深情呼喚。
袁文才,這位叱咤風云的綠林首領,這位為井岡山根據地的創 建立下赫赫戰功、作出重大貢獻的紅軍領導人,沒有被艱苦惡劣的 斗爭環境所壓垮,沒有被敵人的槍林彈雨所擊倒,而是死于自己黨 內同志的槍口之下。
三十二歲,正是人生輝煌燦爛的黃金年華,正是施展抱負、謀求事業、報效祖國的重要人生時期??上?,這一切,被殘酷無情的現實所摧毀。
巍峨挺拔的井岡山,沒有黃山的奇秀,也無泰山之氣勢,卻以她雄偉的氣魄和博大的胸懷收留了中國紅軍。美麗清澈的茅坪河,沒 袁文才遇害的地方——永新縣城尹家巷 有大海的喧騰,也無長江之 22號 浩瀚,卻以她甘甜的乳汁哺育紅軍的成長壯大。山若有情,也會為袁文才的受害而鳴冤喊屈; 水若有意,也會為袁文才的被錯殺而垂淚哭泣。
負責解決王佐的永新縣蘇維埃政府主席彭文祥,正趕往王佐 住地。但王佐突然聽見槍聲后,出于職業習慣和預感,他與刁輝林 等幾個親信騎著馬急忙朝通向寧岡方向的東門奔跑。可是,東門的 浮橋中間段早已被朱昌偕他們拆除,王佐等連人帶馬掉進河里,他 們都不會游泳,終因水急河深,全被淹死在東關潭,數日后尸體才 浮出水面。
王佐,這位與袁文才肝膽相照的老庚,同袁文才一樣,為井岡山 根據地的創建作出了卓越的貢獻。然而,正應驗了他們結拜時所立 下的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他們帶著 滿腔的悲憤和冤屈,懷著壯志未酬的遺恨,一同踏上了冥冥之路。
隨后,袁文才部下的主要骨干周桂春、陳慕平、謝華光、朱游庭等一班人全被關押起來。龍超清,這位曾動員說服袁文才下山接受 “招安”、介紹袁文才入黨,后來又長期和袁文才并肩戰斗的縣委書 記,由于年深月久積淀下來的寧岡土、客籍矛盾這一歷史原因,且又 無法超脫這一矛盾所帶來的影響,他與袁文才的關系漸漸變得不可 調和、勢不兩立。他深諳斬草除根之古訓,他要利用這次機會,把袁 文才及其左膀右臂徹底根除,把客籍人的勢力徹底壓下去,以免死 灰復燃、東山再起,故而兇狠毒辣地說:“這些人不能放,放回去他們 會幫袁文才報仇的”。結果,這些人全都慘遭殺害。
這次事件,袁文才部下只逃出第三中隊隊長謝鳳桂、副隊長陳九珠等幾個人。王佐部隊的人也只逃回一部分。隨著袁文才、王佐被殺, 邊界這支可以同國民黨反動派匹敵的紅軍勁旅,這支在袁文才、王佐率領之下曾為毛澤東“上山”和井岡山革命根據地的創建立下汗馬功勞的英雄團隊,從此柴盡煙消,永不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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