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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文才被殺后,隨之把袁文才家庭也推入了痛苦的深淵。國民黨反動派及中共湘贛邊界特委的一些人,都欲將袁文才全家置于死地。對于國民黨反動派來說,他們對袁文才一直恨之入骨。是袁文才的農民武裝,摧毀了國民黨寧岡縣政權;是袁文才把處于困境中的毛澤東及其部隊迎上井岡山,使其轉危為安;是袁文才竭盡全力支持協助毛澤東、朱德開辟井岡山根據地,從而使紅軍力量不斷壯大, 使國民黨湘贛軍隊屢次“會剿”慘遭失敗。現在袁文才雖然死了,但父債子還,夫債妻還。他們要向袁文才的妻子和兒女討還血債。而對于中共湘贛邊界特委來說,雖然已經把袁、王處決,但對他們的家屬也不能放過,要除“惡”務盡,既不能留下其殘余部隊,也不能讓其后代存活于世,否則就是“養虎遺患”。由此,把謝梅香及其子女推到國共兩黨迫害追殺的絕境,國民黨反動派要殺袁文才全家,而共產黨的湘贛邊界特委的一些人也要殺袁文才全家。
袁文才之死,最為悲傷的莫過于袁文才的妻子謝梅香。在袁文才被殺的當天下午,謝梅香就從逃回來的袁文才部下陳九珠口中獲悉這一噩耗。她呆呆聽著,如同五雷轟頂,心如刀割,立刻昏倒在地 ……少時,一陣陣揪心的痛苦哀嚎,久久地回蕩在馬源坑村的深山峽谷之中。
剛剛懂事的九歲長女長妹,七歲的次女冰清,不足五歲的長子炳炎及三歲的次子來福,看到母親失聲痛哭、淚水涌流的凄慘場面, 不禁也跟著號啕大哭起來,他們只是朦朧地意識到:從此之后,他們將永遠失去心愛的父親,再也體驗不到人世間珍貴的父愛!而出生才幾個月還在襁褓之中的小女兒小惠,在母親顫抖的懷抱里,張著兩只純凈明亮的眼睛,不懂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山峰相重、群山復疊的馬源坑,風濤卷著猿鳴,猿啼夾著風吼, 這一切,無不激起謝梅香思緒紛紛、哀思陣陣。她怎么也預料不到丈夫會遭此不測,她的心在顫抖!在流血!三十二歲,這正是人生的金色年華,正是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可他卻走完了短暫的人生。走得 那么匆忙,走得那么艱辛,走得那么冤屈。
十一年前,袁文才自強不息的精神,打動了她的心靈,牽動了她的情懷,使她默默地享受著初戀少女秘而不宣的快樂,編織著美好的未來。
一出嫁之后,她經歷了一番痛苦的適應過程。首先是對環境的適應。她娘家茅坪馬源村新屋隴,地勢平坦,屋場也大。而馬源坑則是坐落在深山峽谷之中,開門就見山,出門就爬山,房前屋后盡是山。小小的山村,總共只有八戶人家,用不了十分鐘就足以踏遍整個村子。其次是對貧困的適應。對袁文才家的貧困,她早有聽說,但嫁過來之后,她才有切身感受: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日子要靠借米下鍋; 房間里除了一張床鋪別無長物;公公婆婆穿著的衣服,縫了又縫,補了又補,很難找出衣料的本色。再就是對農活及家務的適應。在她嫁過來的時候,公公婆婆都已上了年紀,丈夫早期遠在永新讀書,后來又忙于軍中事務,她自然就要挑起農活和家務這副重擔,而要在貧瘠的土地上獲得收成,完全靠精耕細作。對于飯來張口、衣來伸手、 無憂無慮度過少女時代的她來說,著實是一種生活磨煉。然而,她憑著堅強的毅力,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完全心甘情愿,無怨無悔。因她一直深愛著自己的丈夫,她愿為他作出一切犧牲。
——丈夫從參加馬刀隊到寧岡縣保衛團,再到農民自衛軍,一直處在社會劇烈動蕩的年代,她知道自己無力對丈夫的事業給予更多的幫助,但她始終是丈夫事業的支持者。她尊重、理解和體諒丈夫在錯綜復雜、人心險惡的社會環境中所作出的艱苦努力。近兩年多來,他為軍中事務經常忙得不可開交,她們聚少離多,家里面里里外外的事她都要考慮,一大群年幼的孩子也得管著。特別是丈夫私自從紅四軍回來后,精神上遭受了巨大創傷,加上土、客籍矛盾的不斷激化,使他志無法伸,才無所用,且身心兼苦。為此,她對丈夫更加體恤,她要用自己的心去撫慰丈夫那顆受到嚴重傷害的心。
如今,風云突變,狂飆驟至,丈夫連一句話都沒留下,就拋下她娘兒六人,帶著滿腔悲憤冤屈離開了這個世界。刻骨銘心的恩愛,無窮無盡的思念,失去親人的巨大悲傷,此時此刻都化作一串串淚水, 從她那失神的眼中奪眶而出。
謝梅香稍微平靜下來之后,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去找毛委員, 因她跟丈夫一樣,深信毛澤東,并反復說毛委員多次到過她家里,對袁文才是最了解的。可別人告訴她,毛委員早已離開井岡山,正因為這樣,他們才敢殺害選三和南斗。謝梅香聽了之后,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為躲避國民黨反動派和共產黨內部一些人的迫害追殺,在袁文才被害的第三天,謝梅香拖兒帶女躲進了深山老林。從此,她過著顛沛流離、擔驚受怕的日子。然而,伴隨著“搜山”范圍的不斷擴大,謝梅香在家鄉附近的山上也難以藏身,尤其是隨帶著幾個未成年子女,簡直使謝梅香苦不堪言,她迫切需要找一個新的、更為隱蔽的地方藏身。
處在進退維谷中的謝梅香,既要承受丈夫被冤殺之痛,又要忍受饑寒交迫和顛沛流離之苦。她強打起精神支撐著,她只有一個信 念:丈夫已離開人世,她不僅自己要頑強地活下去,更要把他們的孩子撫養好,讓丈夫一脈香火延續下去。眼下,她拉扯著幾個子女東躲西藏終歸不是事,一旦碰上搜山,恐怕全家一個都活不成。想起前不久發生的那次險情,至今還使她不寒而栗。
那是在袁文才下葬后的第二天,她和幾個孩子正從山上返回家里吃午飯,剛拿起筷子,突然聽到侄媳香蓮大聲疾呼:“梅香嬸子,兵來了,快跑哇! ”她立即扔下碗筷,左手抱著來福,右手牽著炳炎,背 上背著小惠,后面還跟著兩個女兒長妹和冰清,一齊朝后山猛跑。憑著一股毅力和對地形的熟悉,她一口氣跑了好幾里路。但追兵緊追不放,無奈之下,她只好閃進路邊茂密的草叢之中。此刻,不懂事的小女兒小惠被激烈的顛簸弄得哇哇大叫,而追兵離她們只有幾十米遠的距離,謝梅香急忙用手捂住孩子的嘴。當看到追兵朝原路返回, 她才放下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躲過了一劫。為了躲兵,謝梅香拉扯著幾個年幼的孩子,先后去過茅坪的青山里、周山和柏路的青崗、小水 頭、楠木坪、梅樹山等十來個地方,深受兵荒馬亂的荼毒,備嘗輾轉流徙的艱苦。
眼下,為了縮小目標,行動更加方便,謝梅香硬著心腸,狠心地把長女長妹送給了茅坪壩上灘頭李岳祖家做童養媳,將冰清和不到 一歲的小女兒小惠分別給了新城楓梓一謝姓人家和茅坪馬源李白才家當童養媳。自己只帶著兩個兒子炳炎和來福來到井岡山金獅面的山腳下一個叫錫坪的村子里隱姓埋名躲藏起來。因那里有一個遠房親戚,更是一個大山溝,只有兩戶人家,地處寧岡、遂川和永新交界的“三不管”地帶。
然而,禍不單行,命運之神對災難深重的謝梅香一點也不憐憫。 正當她在錫坪相對安穩的時候,次子來福得了天花。這是一種帶狀皰疹病毒所引起的兒童常見的急性傳染病,因繼發細菌感染而導致嚴重毒血癥狀。小孩高燒不退,時而昏迷。在那交通極不方便且無醫無藥的大山溝里,喊天不應,呼地不靈,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離世而去。她哭得死去活來,痛不欲生,她深感對不起九泉之下的丈夫,為沒能把孩子帶好而陷于深深的自責之中。
在錫坪,謝梅香帶著幸存的長子炳炎躲藏了大半年時間才回到自己的家鄉馬源坑,但仍不敢回家,事實上她已經沒有了家,在她躲難期間,國民黨軍因沒有捉拿到她們便惱羞成怒,早已一把火將她家的房子化為灰燼。在族親鄉鄰的幫助下,她在安葬袁文才的那座山的背面搭起一個草棚,孤兒寡母以此為家,在這里頑強地生存下來。直到一九三二年四月,迫于避難和生計,經侄媳謝香蓮做媒,謝梅香與茅坪壩上村肖福開結婚,才結束這段孤兒寡母生活。
盡管如此,國民黨反動派對袁文才一家仍不放過。從袁文才被害至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前夕,在這漫長的二十年間,袁文才的家人無時不是在提心吊膽、擔驚受怕之中度過,其中有五次更是險象環生、危在旦夕:
第一次即袁文才下葬后的第二天,前已敘述。
第二次是一九三六年抗日戰爭爆發前夕,蔣介石在調集重兵大舉進攻長征途中的紅軍之時,不忘對根據地的“進剿鏟共”,成立了 “鏟共義勇隊”“清鄉隊”等反革命武裝,到處搜捕、屠殺共產黨員和 革命群眾。臨近春節的一天,國民黨一個連的兵來到茅坪一帶“鏟共”,隨即進入馬源坑,他們準備殺掉袁文才全家。當國民黨兵進入到村莊時才被村民發現,謝梅香與肖福開立即帶著三個孩子不顧一 切地往大山深處直奔,他們在寒冷刺骨的大山里熬了一夜,終于脫險。第二天返回后,看到家里財物被洗劫一空,無奈之下,全家只好到袁文才同父異母的姐姐袁己鳳家里過了一個年。
第三次是一九三八年深秋時節,為了縮小目標,國民黨只派了 一個班的兵進入馬源坑。他們趁著天蒙蒙亮的時候,就將謝梅香住 的草棚包圍起來,并不無得意地叫囂:“這次看你還往哪里跑! ”結果進去一看,草棚空無一人。原來,謝梅香夫婦為防不測,他們在另一隱蔽之處還搭了一個草棚,他們經常是白天在這個草棚吃飯和活 動,晚上則到另一草棚睡覺。這樣,全家又躲過了一劫。
第四次是一九四一年春的一天,國民黨兵伙同桃寮土匪頭子張紹南帶十多個人專程到馬源坑,準備當場槍殺袁文才全家,恰好那天謝梅香夫婦帶著袁長妹、肖常隆、肖移月等三個孩子一起回了謝梅香娘家馬源新屋隴,而袁耀烈則到壩上獅頭沖吳兆梅先生私塾館讀書去了,結果又撲了一個空。一怒之下,他們連謝梅香居住的草棚也付之一炬。
最后一次是一九四八年,國民黨反動派授命當地匪徒殺掉袁文才全家,尤其對袁耀烈和肖常隆不能放過。然而,老天有眼,當兩名匪徒各帶一支駁殼槍闖入馬源坑時,正好碰上袁氏家族在馬源坑老屋下做眾廳(家族成員集會,處理家族事情),馬源坑袁氏家族男丁包括袁耀烈兩兄弟都聚集在那里。面對這么多年輕力壯的后生,兩名匪徒不敢動手,他們知道一旦動手,自己的狗命也難以保住。再說,這種明目張膽的殺人,即使成功,將來這種血債仇殺終究沒有好報。幾經權衡,他們只好悄悄地溜走了。幾十年后,謝梅香每當講起這五次歷險,仍然心驚膽戰,心有余悸。
早在丈夫被害的最初日子,謝梅香就決意并著手考慮把袁文才的尸首收斂運回家鄉入棺安葬。她知道這事有很大的風險和難度, 但風險再高、難度再大,她也不在乎,她不能讓含冤被殺的丈夫的尸首失落異土他鄉,她深知丈夫對自己家鄉所懷有的那種特殊感情, 她要讓丈夫的在天之靈在家鄉得以安息。
在袁文才被害的第二天,謝梅香便將袁氏家族中輩分較高的幾位長者請過來商量,最終決定由袁文才的堂兄來珠、林珠和侄子逢春、顏春以及請來馬源坑上屋的張官連等五人前往永新為袁文才收尸(此時袁文才同父異母胞兄顯通已去世)。謝梅香將自己陪嫁時一直舍不得用的十塊銀元拿出來給他們作盤纏和收尸費用。次日,天剛蒙蒙亮,一行人就起程上路,傍晚時分到達永新縣城,隨即向當地人打探袁文才被殺后尸體的下落。可是到處打聽均無結果,原來,袁 文才被殺后,部隊一片混亂局面,其部下死的死、逃的逃,無法相顧。 而當地的百姓聽到槍聲,根本弄不清發生了什么事,嚇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門,自然不知道袁文才的尸體葬在何處。次日,他們繼續打探仍無消息。無奈之下,他們只好空手返回。
謝梅香聽說無法找到丈夫的尸體,更是傷心至極。當她打聽到袁文才身邊只有號兵兼勤務兵的郭矮子沒有被殺害時,立即派人去找郭矮子。
郭矮子(真實名字不詳,因個頭矮小,人稱之為郭矮子),湖南部縣下關人。此人忠厚老實,擔任袁文才的號兵兼勤務兵一年多時間。 袁文才被殺后,他因為是號兵(因當時部隊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凡被俘虜的號兵一律不準殺害)而幸存下來。當時湘贛邊界特委朱昌偕等人將袁文才殺害后,令部隊將其尸首抬到禾河邊的沙壩上,準備用煤油焚燒。郭矮子極力勸阻,他說:“人被殺了就殺了,可依照當地的風俗習慣,人死只可土葬,切不可用火燒。否則,死者靈魂不安,會使在生之人遭到報應。”為防“報應”,于是,他們只好采用“土葬”。而所謂的“土葬”,也只是在沙灘上簡單挖一個坑,將袁文才的尸體草草地埋入沙中。
郭矮子拒絕了留他繼續在部隊的要求,決意回到家鄉安安分分種一輩子田,因這次事件對他影響至深。每當想起這事,就使他膽戰心驚、不寒而栗。
郭矮子返回家鄉后,本想立即把袁文才被殺的消息告訴謝梅香,但作為勤務兵的他,為沒能保護好袁文才而感到深深的不安和自責,他覺得是自己的失職而導致這一后果,這種心態使得他覺得無臉再去見這位熟悉的嫂子,于是悄悄地回到了自己家里。
當謝梅香派去的人找到他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由他帶人去收尸。可這時的謝梅香心里又在犯難:上次尸未收成,結果錢又花掉了,這次又從哪里去借錢呢?是呀!丈夫以前“吊羊”回來,經常是飯 桌上、床鋪上堆滿了銀元,而自己則從未動過這個念頭私自拿出幾塊存放起來,現在她才懂得錢的價值和作用。沒錢又怎能辦成事情?
謝梅香終于決定去找已經投靠國民黨反動派的謝角銘。謝角銘是她的嫡親叔叔,以前在袁文才部隊任一營副營長兼管財務。雖然以前她從內心一直看不起這個叔叔,因覺得他喜歡趨炎附勢且薄情寡義。但除此又有什么辦法呢?她一個婦道人家在人禍天災雙重夾攻下已無路可走。事情不巧,當謝梅香悄悄地找到謝角銘時,謝角銘正好帶著四個挑夫挑著原來袁文才部隊積蓄下來的銀元轉移去新的地方。
“二叔,我需要些花邊(銀元)去永新為選三收尸。”謝梅香不無悲傷地說,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你別怪我無情。雖然你是我侄女,但這銀元也不是我自己的, 我要如數交給國民政府作軍費開支。”謝角銘先是幾句托詞,接著又 道:“你不用瞞我,選三早年'吊羊',近幾年又一直當官,難道他就沒一點積蓄? ”
早已泣不成聲、淚流滿面的謝梅香雙膝跪在謝角銘面前:“二叔,我實在想不出辦法來,就算侄女求你一次吧!要不,我這里還有一只陪嫁時的金釵,跟你換成花邊。”
一個金釵終于換來了十二塊花邊。
當袁文才的尸體收回時,已是被殺后的第八天。尸體已嚴重腐爛,收尸的人一路上忍著尸體散發出來的陣陣惡臭,將尸體從永新抬回到袁文才的家鄉馬源坑。次日,采用最為簡單的儀式,將其安葬在馬源坑的后山上。
下葬完畢,突然天空烏云密布,狂風大作,一陣滂沱大雨夾雜著電閃雷鳴傾瀉而下。這場雨整整下了一上午。后來人們紛紛傳說,這是老天爺為袁文才在垂淚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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